塔什库尔干附近一座塔吉克坟茔
塔什库尔干草原上晾晒的地毯
有几个恼人的瞬间,中国至巴基斯坦那条公路上的堵车盛况让我恍然以为回到了北京。在那个永远拥堵、永远灰霾笼罩的城市,我曾在几条环路上度过无数难捱的时光。
可是一走出面包车,我就发现面前的风景与北京大异其趣。
前方几十码的地方,冰川融化成溪流,沿着昆仑山脉蜿蜒而下,到了我们面前忽然方向一转,将喀喇昆仑公路(Karakoram Highway)冲成一个混杂雪水和碎石的大泥坑。运货卡车、出租车和客运大巴组成的车队,朝着远方的天际线迂回前进。
但那是多美的天际线啊,一座座雪峰指向碧蓝的天空,背景是赭红的群山,几支野生双峰驼正悠闲地行走。海拔10000英尺(合3048米),空气稀薄得让人感到不适,但绝对不像我居住了五年的中国首都那样,空气中充满刺鼻的气味。
在等待孤零零的一辆挖土机清理路面时,我们找到了一丝意外的乐趣:许多旅行者从汽车里陆续走出,开始分发香烟,互相谈笑。
这群人里有珠光宝气的巴基斯坦珠宝商,刚从中国西南采购归来;有柯尔克孜族医学院学生,刚在中国东部的山东省通过考试而神采飞扬;还有几名头发灰白的中国民工,打算去塔吉克斯坦边境的一座铁矿打工。车队最前端那几名身穿刺绣衬衫、头戴圆毡帽的塔吉克人要去参加一场婚礼,他们热情地说,如果交通条件允许,欢迎大家晚上都去喝喜酒。
800英里的喀喇昆仑高速公路从巴基斯坦的阿巴特巴德(Abbottabad)一直通到中国新疆西部城市喀什,它是全世界海拔最高的跨国公路,表明了中国政府征服大自然最严峻挑战的决心。这条公路1979年竣工,目的是促进北京和卡拉奇之间的沟通,而事实上也增强了中国与巴基斯坦两个盟国之间的关系及两国对印度的共同防御。
在修建这条公路的20年间,有1000多人在绝壁之下失去了生命。这是全世界地震最频繁的地区之一,公路是否能够通行,常常取决于维修工作的进度,尽管这里的工人似乎永远在忙碌。2010年,巴基斯坦那边一处山体滑坡导致十几英里的路面被水淹没,人们(及货物)只好乘船穿过罕萨河谷(Hunza Valley)的路段。
暮夏时分,我们开着面包车从喀什到喀什库尔干,经历了为期三天的休闲之旅,一路上至少遇到六处山体塌方,正因如此,喀喇昆仑山脉(Karakoram,在土耳其语中的意思是“黑色石头”)让许多旅行者望而生畏。但自1986年以来,这条公路变得越来越有魅力,因为旅行者可以由此了解中亚地区中国人的生活。若干个半游牧部落在这片高海拔地区生活,共享这蛮荒而动人的美景。
这就是传说中的丝绸之路,两千年前,来往于欧洲、亚洲和中东的商人发现了喀喇昆仑山脉和红其拉甫山口(Khunjerab Pass)之间这条安全的通道,而今几乎一切如旧,新增的只有平稳的柏油路和令Verizon与AT&T蒙羞的优质手机服务。今天,徐徐展开在旅行者面前的还是那片苍茫的群山,山间偶尔几处冰湖,盖兹河(Gez River) 奔流在山脚,墨绿的草原上点缀着洁白的毡房和乌黑的牦牛。
对于获准在中国境内采访的记者来说,比如我和其他两位旅伴,在新疆南部的采访常常令人灰心。当地警察总是不请自来,陪我们行走,有时还强行加入我们的饭局。而这次,我们在官方批准的喀什旅行社(Kashgar Guide)报名参加了跟团游。由于行程合理,旅程安排颇有说服力,大家也都没带笔记本电脑,当地机关批准我们自由旅行。终于能有一次难得的机会,以无人审查的目光打量这片宁静的土地,因而我们可以在许多神秘的社区穿行,拜访一些土生土长的牧民。
南疆之旅的起点肯定是新疆维吾尔自治区的首府乌鲁木齐。这座日新月异的中国城市人口300万,有航班频繁往返于北京、上海及几座中亚国家的首都。来了以后,我们先休息了一天半,逛了逛大巴扎(Grand Bazaar)和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博物馆(Xinjiang Regional Museum),时间绰绰有余。大巴扎是个仿伊斯兰风格的购物中心,吸引了来自乌兹别克、俄罗斯和蒙古的许多商贩。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博物馆里陈列着一具俗称“楼兰新娘”的干尸,有4000年历史,堪称镇馆之宝。我们下榻在一家小型精品酒店,这里虽然很少接待外国游客,但是幸好管理人员人情练达,没有要求我们拿护照在柜台上登记,否则当地公安机关会立即获悉我们的行踪。
乌鲁木齐有铁路向南一直通向喀什,但坐火车需要25个小时。时间不多的旅客可以乘坐飞机,飞越广袤的塔克拉玛干沙漠(Taklimakan Desert)上空,直达喀什。喀什是传说中丝绸之路上的歇脚站,几百年来对游客都极具吸引力。我们坐了90分钟的飞机后发现,与两年前来这里相比,因为再开发加速,把这座千年古城密密麻麻的泥胚建筑拆得差不多了。
尽管遭到了破坏,新建筑外墙刷着败兴的灰泥,但喀什依然颇有几分中亚的魅力。维族人聚居的街道遍布着对比鲜明而奇趣的景观。工匠挥舞着铁锤打造红铜老水壶,毛驴车上装满了黄皮的哈密瓜。女人们穿着五彩缤纷的衣裙飘然而过,街边出售伊朗藏红花和印度小豆蔻的香料店仍在经营他们五世家传的买卖。在熙熙攘攘的十字街头,淡褐色眼睛的商贩兜售着一堆堆的甜刨冰和炖羊杂,咕嘟咕嘟冒泡的大汽锅里炖着一只羊头。
在喀什,如果你想了解维族文化,最快的途径就是赶集。素食者或许会跳过这座城市的星期日牲畜市场。在这个喧闹而欢腾的地方,到处是肥臀羊和牦牛,有时还有骆驼,一头骆驼就能让全村人连吃好几天。
喀什的另一个重要的魅力之源是中亚国际大巴扎(the Central Asia International Grand Bazaar),这片巨大的集市里摆满了中国的布匹、马来西亚的糖果、土耳其的生活用品及各种各样的维族花帽,从土耳其的伊斯坦布尔到吉尔吉斯斯坦的比什凯克(Bishkek),穆斯林男子钟爱这种传统刺绣小花帽。若干街区之外就是一座鸽子交易市场,选鸽人对着珍贵的鸽子低声呢喃,有些品种的鸽子能卖出每只一千美元以上的高价(与此地其他集市的动物不同,这里的鸽子不会沦为人类的盘中餐)。
老城的精神中心是艾提尕尔清真寺(Id Kah Mosque)。这是中国最大的清真寺,在斋月及其他宗教节日期间可以容纳两万名礼拜者。这片建筑群初建于1442年,像个宁静的港湾,隔开了周围的喧嚣市声与红尘纷扰。几重进深的院落绿杨成荫,开放式礼拜殿内铺着朱红色的地毯。虽然中国的法律禁止十八岁以下的本地人进清真寺,但一张英文告示仍然提醒着游客们共产党对伊斯兰教多么的宽容。告示上没有提到与这座清真寺有关的黑暗历史:1933年,维族叛军首领铁木尔·伯格(Timur Beg)被杀之后,首级就在这里示众。铁木尔曾经试图参与建立独立的东突厥斯坦共和国(East Turkestan Republic),国民党的联军镇压了那次活动,屠杀了数千名本地居民。
如果你长期生活在中国东部那些乏味的现代化城市,那么,南疆这个充满异族风情的地方,会让你想起布哈拉(Bukhara,位于乌兹别克斯坦,是古丝绸之路上另一座重镇),而不是北京。“除了那些军事哨卡,你几乎想不起来这是在中国。”我在塔什库尔干遇到的美国英语老师安德鲁·谢泼德(Andrew Shepherd)这样对我说。
的确如此。尽管投入了数十亿美元的资金,汉族人不断涌入并定居于此,政府的政策也试图冲淡新疆人的宗教热情,但维族人依然坚持他们长久以来的传统,偶尔发生的冲击警局或汉族士兵的事件流露出他们对汉人的敌意。
休闲访客通常不会留意到这些暗流涌动的紧张态势,外国旅行者更是受到本地人的热烈欢迎。2009年乌鲁木齐爆发了可怕的民族冲突事件,旅游业随之一落千丈,本地人痛惜之极。维族人也坚依照比北京时间晚两个小时的所谓“乌鲁木齐时间”安排作息与生活。作为毛泽东时代的遗产,北京时间曾在整个中国强制推行。与美国一样,中国也幅员辽阔,但整片土地却要遵守同一个区时。
我们饱餐了一顿羊肉串和维族孜然米饭(与喀什城里最豪华的饭店供应的波斯肉饭有点像),随即上了喀喇昆仑公路,一路向南。沿途可以见到一座琵琶工厂,这里装饰着石膏乐器;然后又经过一片飞速扩张的经济开发区。这片区域已经开发了三年,政府希望它能带动经济发展,将喀什变成中亚地区的制造业与贸易龙头。
成片的棉田和葡萄架在路边飞驰而过,沧桑数百年的古老水渠依然灌溉着农田,我们在乌帕尔乡(Upal)停留,采购补给。这是一个尘土飞扬的小镇,每周一都有热闹的集市。这才是纯正的维族小镇。很少有人会讲流利的普通话,小镇和左近的村子都有种万古如斯的感觉,相形之下,北京要面对的挑战就艰难得多,因为它想把新疆南部挤进那套理想化的和谐中国愿景。
本地居民对家乡的历史了如指掌,很快就如数家珍地谈起这片地区与马可波罗的渊源。十三世纪,马可波罗从威尼斯共和国出发,跋山涉水,来到了蒙古统治下的元朝的都城北京(元大都),而他走过的那条路,基本就是今天的喀喇昆仑公路。
这位探险家当然在此留下了印迹。本地人坚定地认为,意粉就起源于维族美食中一种粗大而颇有嚼劲的主食——拉面。“意大利人还以为意粉是他们自己发明的呢,呵呵,他们搞错了。”路边摊上一位老人夹起碗中的面条骄傲地说。
汽车过了乌帕尔乡,没多久,灌溉良好的农田就消失了,代之以昆仑山麓光秃秃的山峦,然后是一条幽深的河谷,那就是盖孜河。对于恐高症患者来说,往下看一眼都是巨大的挑战。公路渐渐升高,车行若干小时之后,前面终于出现了人类生活的迹象。这时,怪石嶙峋的荒山中忽然出现了辽阔而耀眼的湖蓝色,那是一片巨大的冰川湖,湖泊南岸便是无边无涯的沙丘。
我们下车开始照相,转瞬之间就围上来一群欢乐的柯尔克孜族小贩。他们的摊位是报废的卡车箱,兜售着一堆堆打磨光亮的玉石和某种纪念品,那是一些封存在某种琥珀色物质中的蝎子,散发着合成树脂的可疑气味。
此刻,公路已经爬升到海拔11000英尺(约合3353米)以上,同行的人有一半都感到头昏眼花。下一站卡拉库勒湖(Karakul Lake)虽然没能为我们多提供一些氧气,但澄澈的湖水中倒映着雪峰,如此美景多多少少减轻了我们的不适。
卡拉库勒湖的风景曾经印在中国数百万张的明信片上,但令人惊讶的是,它没遭到多大破坏。湖畔几乎没有开发,岸边有个柯尔克孜族小村,过去风景如画,只可惜近几年来当地政府加快了“现代化”步伐,村里涌现出一排排水泥房屋。我们没有走进那座中国人建造的难看宾馆(据报道,酒店老板是某个强大共产党官员的亲戚),而是在牧民家投宿。这种实惠型客栈是由牧民夏季居住的圆顶毡房改建而成的。
中国大约有14.5万名柯尔克孜族人,自从毛泽东与赫鲁晓夫因发生摩擦而封闭了边境线,这群牧民就与他们住在吉尔吉斯斯坦的同胞断了来往。新疆境内的柯尔克孜族人依然以放牧牦牛与山羊为生,然而近年来,外出进入大城市打工的年轻人越来越多了。
我们客栈的老板娘莎芭尔·赛德(Sapar Said)48岁,有五个孩子。她点燃一堆牲畜粪便,给我们做了一顿饭:香气扑鼻的面条汤和馕(洒了芝麻的扁圆面包),然后接了个电话。是她19岁的儿子打来的,他在2500英里之外的广东某工厂打工。莎芭尔对儿子说的第一句话是:“吃饭了吗?”
莎芭尔的丈夫戴着白色柯尔克孜高帽,给客人端上饭菜之前,他面朝东方屈膝跪下,衰老的手掌向上举起,默默地开始祷告。饭后聊天的时候,他们说起手机和太阳能板如何改变了他们的生活,第一次见到外国人时心中的恐惧(“大庭广众之下,他们竟敢这么热情!”),很快,这份恐惧就变成了熟稔。我们问他,投宿的游客为他们家照相之后是否寄回了照片,赛德先生笑起来,用手势告诉我们,寄来的照片有一英尺那么厚。
我们在黑暗中艰难地走到毡房门口,掀起沉重的挡风毡帘,进屋钻到毯子下休息。次日清晨一睁眼就是耀眼的阳光,门外一支马队正等着驮我们绕湖观光。三个十来岁的少年领着我们享受了一个钟头的马背巡行。他们用手机播放着汉语流行歌曲,普通话却讲得磕磕绊绊的。骑马旅行非常开心,只是如果水晶般澄净的湖水中少一点儿塑料袋或泡沫塑料就更好了。
离开卡拉库勒湖向南而行,汽车沿着公路继续爬升,我们来到了狂风大作的苏巴什古城(Subash),此时海拔已上升到13400英尺(合4084米),令人头晕目眩。我们喘了口气,发现一块颂扬民族团结的标语牌下居然还有个孤零零的公交站,颇感惊讶,随即下山进入塔什库尔干。早在公元前二世纪,古希腊学者托勒密(Ptolemy)在他的世界地理手册中就提到了这座城市。塔什库尔干坐落在阿富汗、巴基斯坦、塔吉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与中国边界附近一片水草丰美的河谷中,是中国最西端的居民区,直到今天依然设有岗哨,洋溢着边疆风情。
历史上,塔什库尔干曾是色勒库尔王国(Sarikol)的都城,古迹星罗棋布,最典型的是市中心那座颓圮剥落的石头城堡,这个城市也因此得名(塔什库尔干在维吾尔语中意为“石头城”)。数百年来,这座石头城堡多次被毁又多次重建,本地人说,最后一次毁坏发生在“文革”期间。近几年来,城堡里摇摇欲坠的石墙已经成了乌鸦栖息的地方。
塔什库尔干仍然是个纯正的塔吉克民族城市,这里有5000名居民能讲一种与波斯语相关的印欧方言。黄昏时分我们来到这里,穿过小城本想找个吃饭的地方,却被路人的面孔深深吸引了:女人长着迷人的绿眼睛,环形帽上飘垂着艳丽的头巾,男人们有张坚毅的方脸,如果把他们放在午饭时分的罗马,可以轻松融入人群。塔吉克族对自己的传统深感自豪,他们与这片地区的其他少数民族截然不同,见面的礼节是彼此握手与亲吻。
塔什库尔干是中国边疆一个公认的充满异族风情的角落,政府对它进行了彻底的改头换面,修建了平整的马路和宏伟的警察局,还新建了十家酒店,这个数目是两年前的三倍以上。五星红旗在每一根灯柱上飘扬,大道上一排排彩灯整齐地变幻色彩,仿佛狂舞派对上巨大的光柱。死气沉沉的街头环岛上矗立着一座雄鹰雕塑,这是塔吉克民族的图腾,也是对塔吉克文化的肯定。
尽管新建筑不断涌现,但是某家酒店的一名经理还是抱怨说游客越来越少了。这是中国新一届领导人习近平推行严厉政策抑制公费旅游的结果。“现在,公务员无法再拿着纳税人的钱旅游了,他们不来了。”她说。
同时,本地居民似乎很享受新建的公共设施。最近,草原里修建的一条木板路很受牛群欢迎,因为踩在木板上,蹄子就不会陷进湿漉漉的泥地。到了晚上,塔吉克族人和汉族人都纷纷踱进新开的公园,年轻人卿卿我我,一支舞蹈团在附近的舞台上演出。
几个街区之外,一群来自巴基斯坦斯瓦特山谷(Swat Valley)的商贩刚刚走下长途客车,满脸舟车劳顿之后的倦容,白色的沙瓦克米兹(shalwar kameez,巴基斯坦的民族服装,包括一套长衫与长裤,男女均可穿)飘荡在风中。他们把大包廉价的金属饰品运到远东各个城市出售。“中国女人喜欢一切金光闪闪的东西。”商贩穆罕默德·拉兹万(Mohamed Razwan)充满希望地说。
这群商贩都二十多岁,此行是他们首次走出巴基斯坦。见到我们,则是他们在真实生活中第一次与美国人劈面相逢。他们激动极了,因为在老家,大伙不都说美国佬是霸权主义战争贩子么?作为两群分别来到此地的异乡人,我们虽然语言不通,却只在一瞬间,就开始兴高采烈地为对方拍照,在世间这一遥远而陌生的角落,赞叹着这场几乎不可能的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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