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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人缺少好人文化教育
中国人最主要的是缺少好人文化的教育。
我们有这么多人,一百多年前全世界的人口也只不过是16亿多一些,也就说中国现在的人口几乎接近一百多年前的全世界人口,一百多年前的北京已经是世界人口最多的第一大城市。比如澳大利亚领土那么大,有那么多的资源,那么少的人口,搞什么“主义”都可以,可以搞一百年资本主义,不行再搞社会主义,社会主义不行再搞澳大利亚式的社会主义,什么都来得及调整、转变。
而我们的优质领土很有限,适合人生存的领土事实上也不很多,像新疆一大部分是戈壁滩、沙漠,就这样一个国家有这么多的人口,搞什么主义都难,从这个主义变成那个主义更难、更可怕。
西方国家有宗教,不能说中国完全没有宗教,中国有宗教但是缺乏宗教信仰。据说所知,在西方假如人们到新的地方重新开始建城镇,除了盖好自己的房子,第一是要建学校,第二就是教堂,再接着就是图书馆,小镇都有图书馆。今天到我们的各个城市,原来的老图书馆在上世纪80年代以后,都被出租卖服装、卖百货。新的图书馆盖得很大,按照国家要求,有多少人口就必须建一个图书馆,又不能租出去,相当一部分空闲在那,基本没有人借书。
至于宗教信仰,佛教、道教圣地香火依然非常旺,求升官,求发财,求健康,求儿女的未来,甚至也可能有人暗地里求神惩罚别人,同时保佑自己,就跟过去扎面人似的。中国人在神面前忏悔的时候多吗?我们受过忏悔文化的影响吗?进一步说,我们受过好人文化的影响吗?
今天的中国人可能在理论上相信有好人,但在生活中除了自己的亲人和工作单位的至交好友,每天下班的时候是不是经常想谁在背后会做我的小动作?这种互相的揣度在一般人之间有,在官场上更是如此。
另外,我们的文化和文化受众之间有相当奇怪的一种关系,比如前一时期我的电视剧《知青》播出后,有人说那个年代哪有好人。如果谁站在我面前这样说,我会对着他的脸吐口水,这样说的人至少表明在那个年代他就不是好人。电视剧里的女主人公是周萍,一个家庭出身不好的知识青年,她回家探亲时男朋友在小镇的旅店里等着她,而且发高烧,小店的老板和妻子对他们很好。有一次我在外地接受采访,一位媒体的副主编对我说,看过了电视剧,但很失望,他说一直看着,盼着,等着,就那点满足没给他。我问什么满足呢?他说在那种情况下,周萍有可能被强奸,你怎么就不写?说实在话,我当时也想吐他一口,这还是知识分子,就盼着看这样的情节,而且认为不这样写就是不符合生活。难道生活中只要女孩子单身住在一个地方就会遭到这种情况吗?我真觉得这是生了病的中国人,而且几乎是不可救药的中国人。
为了证明生活不是这样的,我把前两天翻到的一篇文章《秋雨中的回忆》念一段给大家。
那是一段30多年前的往事,返城火车站人满为患,行礼在仓房里堆得像小山似的,火车票早已售謦。车站的墙上贴着醒目的告示,上海方向3日内的车票已经售完,旅客们请用已购好的车票办理行李托运手续。幸好站上一位值班的师傅发现了我的窘境,帮我把行李挪到了一个小屋里,雨夹着雪花绵延开来,看样子短时之内不可以停息。好心的师傅见我可怜,答应帮我照看行李,让我赶紧找家旅社休息一下。我深深鞠了一躬,谢过师傅,赶紧去找旅社。此刻,我已困倦得撑不住了。
这是别人的回忆,证明即使在文革年代,这种事情也是有的,如果我们这样写文章拍成电视剧的话,国人会说什么?真是胡编,哪有那么好的人。如果在今天的生活中碰到这样一位好心的师傅,心里边可能还会想,他要干什么?对我有什么企图?
第二天一觉醒来,已经晌午,可脑袋仍是昏沉沉的。当那位师傅得知我没能买上车票,行李没能托运,答应帮我想想办法,尽管我对他是否真能帮上忙将信将疑,但在我走投无路之际,这不失为一根救命稻草。师傅把我带到站长家,屋里一大家子人正围坐在炕上包饺子,锅里正煮着的饺子热气腾腾。站长原来是位女同志,姓徐,问清原委后,站长极其热情地招呼李师傅和我一起喝酒、吃饺子,顺应了一句东北老话叫“饺子就酒,越喝越有”。当晚我拿到了去上海的车票,并办好了行李托运,这一切想起来我至今都会泪流满面。
生活中当然有这样的事,有这样的人,当然需要人写出来,但是它发表在一本小小的杂志,发行不过几千册,在13亿中国人中又有多少人能看到呢?你们今天应该感谢我,因为我发现了这篇文章,带来了,而且读给你们听,让你们相信在从前的年代,我们中国人有好人。
今天也应该有好人,但是我们最有影响力的文艺,为什么就不表现这些?为什么总表现人和人的争斗?穿古装的斗,民国的斗,抗日时期也斗,到现在婆媳、妯娌还斗,单位斗,学校里也斗。
要知道,当写生活中的好人的时候,经常发生的情况是什么?编剧和导演要讨论,而常常是导演说,而在创作的时候我相信人在生活中应该像上面的师傅那样去做,也要通过电影和电视剧这种方式来表现。可导演经常会说,哥,咱别这样写,没人信的,首先自己就不信。
我们的文化剔除了对后人有影响的元素
最近两天我为什么说很烦呢?不断写序,给这样和那样的人,中国人终于可以都出版书了,我的知青战友们也写书,看得头都疼,没有看见眼前一亮的东西,差不多到最后一篇,我看到了《烧档案》。
一位北京知青当年16岁就下乡,后来成为兵团通信连。那时因为中苏关系紧张,他们掩蔽在一个没有人去过的深山里,在那里生活了几年,平均年龄不到20岁。这肯定会使人得抑郁症,最后只剩下3个知青的时候,实在坚持不住,因为一点事就吵起来,其中一个知青就动枪,并且开了枪,所幸没有死人,但是受到纪律处分。后来当要返城的时候,另一名北京知青负责为档案袋装封条,盖上单位的章,他突然发现,全班怎么就这个知青战友的档案这么厚,拆开发现都是关于当年他开那一枪的档案,差不多有七八十页,包括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不同级的处理意见,批判他。
当时这位青年就想,他带着这么厚的档案回北京,找工作怎么办?能不能不这样?于是就找到当时的连长,没想到连长也很爽快,两人就达成一致意见,把他叫到连部,关上门拿出档案说,这是怕影响你,虽然是违反纪律的,但文革已经结束,现在你要回城,请放心,当着你的面我们把它烧了。
这好不好?我们能不能那样做一点?很多人会说,你以为全中国都像他们一样了?我说的好人不是老好人,是经过自己的大脑思考一下,做一点,然后对别人的命运产生一点小小影响。今天的中国人恰恰有那么多的“拔一毛以利天下而不为”,为了利别人才不会拔自己的毛,这太令人沮丧。
好人文化就是说在不同的选择中,能做出这种选择而不是那样的。这使我又想到即使在文革年代,傅雷夫妇自杀之后,骨灰没有人认领,两个儿子在国外,当时上海一位姜姓的普通女工,只不过因为读过他们的书,通过他们的书认为他们不可能是坏人,因为他们的书教人好,所以就去认领二人的骨灰,如果不认领的话,三天之后就会被扬弃。
而且,她不但认领了,藏匿起来,还多方写信,替傅雷夫妇死后的名分进行申辩,自己也遭到不公平对待,一直到粉碎四人帮之后,才把骨灰交给傅雷的两个儿子。傅雷的儿子傅聪是音乐家,问她有什么要求?她说给我一张票,听听你的演出。我经常想,就这样的一个女工,这才叫中国人,这么帮助我们中国的一个女工,为什么就不能拍成电影?我多次与跟导演说,为什么不能把这一段拍出来,而且字幕上要打出来,根据真人真事,让全世界都看看,在极特殊的年代,中国人曾经是什么样的。
民盟前主席费孝通是潘光旦的学生,两人是师生关系,相差20多岁,后来都被打成右派,文革时潘光旦先生在积水潭医院住院,即使住院造反派也还要敲着床,让他交代这样或者那样的问题。他已经感到自己身体非常不适,然后让女儿偷偷接出医院回家,可他已经没有家,只不过有一个小房子,水泥地,床上还没有被褥。第二天晚上潘光旦全身痛苦,半夜里让女儿去找学生费孝通,费孝通住得离他不远,都在民族大学。费孝通来了之后,当时也没有夜里开门的医院,买不到药,也不能背着他上医院,他是打入名册的人。费孝通只能把自己70多岁的老师潘光旦搂在怀里,搂了一夜,最后潘死在费孝通怀里。这种师生情,在那样的年代,我也经常想,要拍出电影来,放给全世界看。这不是中国人的羞耻,而是中国人的光荣。
有几千年传统文化和文明影响的中国,在特殊年代里,一些知识分子能把人性和师生关系演绎到这样的程度,可以让全世界都来看。但是,又不能拍,不能表现,我们的文化把我们生活中明明发生的,对于后人有影响的元素都剔除掉,现在就剩下了我们所看到的这个样子。所以,我们说中国人缺什么?当然也缺文化的影响。(感谢中华书局何明昕女士的大力支持)
2013年6月24日星期一
梁晓声:中国人,你缺了什么 (2) ?
15:40
bigc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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