搭上一辆旧得快要散架的老巴士,从西巴基斯坦进入印度国境的时候,已经是八月末了。我遇上的第一位印度人独自端坐在远处的红土上,那里离国境不远。他那幅样子突然吸引了我。
“他是不是在做什么我想不到的事呢?”我边想边气喘吁吁地快步走过去一瞧,才发现这个男子真是名副其实的无所事事。他唯一做的,就是一心一意、不思不想地坐在那里。那是东京的傻子和红土地上的傻子最初的邂逅。
巴士大约走了一个钟头,前方突然出现好大一坨黑黢黢的东西。阿姆利则到了。如果你以为一个市镇仅仅是由居民、房屋和车子组成的话,那就错了。在阿姆利则,马车也好,牛、狗、猪、羊、猫也好,一切仿佛从泥土里硬生生冒出来的动物,无不是和人类一样在路上昂首阔步;把它们全部捏揉在一块,就变成阿姆利则黑黢黢的一坨了,和东京有如灰色棺椁的街道不同。不仅如此,这座城镇确实呈现着一种“空无”的况味。这就是我对印度城镇的第一印象。
印度的城镇可以只用一个“吵”字形容。首先小孩子都精力充沛,一有机会就又叫又跳。其次是看起来比人还多的三轮车在路上争先恐后、彼此碰撞,要么互相叫骂,要么把喇叭按得叭叭响,要别人让路。最让人无法忍受的是人们动不动就拿出运动会上用的大喇叭,把音量开到最大,发出刺耳的破音也丝毫不以为意。
其他城市不一定如此,但新德里及一些城镇流行放一种声音极大的冲天炮,尤其是节庆的时候,半夜三点窗外还砰砰作响。
一些看起来没吃饱饭的小孩裤袋里装满了冲天炮,炮仗在空中爆炸的时候,他们跟着发出各种奇怪的叫声,开心地跳个不停。
如果把这些小孩带回日本,一定会有很多人觉得他们不幸;事实上,这么想恐怕是多余的。他们绝对不会认为这样的自己有多不幸。融入印度的人群你就会发现,他们和其他地方的人过着一样的生活,也同样有他们的幸福。
要贴近印度的庶民生活,最快捷的方式就是去搭三等列车,因为那就是印度市街的缩影。至于会不会有奇怪的动物出现—从大都市的车站出发的列车是不会,但中小城镇车站的站台上就有牛或猪;狗会跳上车厢找剩菜剩饭,牛也会把头从窗外伸进来。
遇到脾气不好的农妇,如果突然有牛伸舌头过来舔她的食物,她会毫不迟疑地拿起拖鞋,劈头就打。老鹰从人手中掠夺食物的场面,在这个国家也绝不稀奇。
有过一次惨痛的经验以后,我总是提醒自己,不要把食物摊放在窗边。
遇到需要连续搭两三天长途火车的时候,带着许多大件行李的乘客总是在车门口争先恐后、相互推搡,我根本上不了车,偶尔也会从窗户爬进去。为了抢到一个木板硬座只好厚起脸皮,也顾不得什么形象了。
印度的火车经常在不该停车的地方突然停下来。尽管如此,它还是会准时抵达终点,让我十分费解。难道设定时刻表时就为火车的晚点打出了富裕,或者这根本是印度政府的德政?
实际上,三等列车上不买票搭霸王车的人相当多,他们趁火车在不该停车的地方停下来时上车下车。他们搭得理直气壮,还常常跟买了票的乘客争抢座位,倒也没见过谁冒失地对他们说“老兄您又没买票”。手上有票就没什么好担心的——印度人似乎没有这种观念,与其相信一枚纸片,他们宁愿相信自己的两条腿。
这么说来他们也许都不太乐观喽?事实又并非如此,他们开朗而达观,仿佛不管过去还是现在,生而为人背负的重担从来也不存在似的。
他们偶尔甚至会觉得,自己拥有的幸福好像远远超过了应得的。背负着超量的不幸或幸运的人,总是散发着一种滑稽的气场。一般说来,拥有过量的幸福以至于充满滑稽的人,胃的消化能力都不错。印度人的食欲相当可观即是明证。
印度人用的锅、釜之类的厨具,全都黑得像好几辈以前的先祖传下来的一样。它们也都很像印度食物的颜色;肚子饿的时候,单看到那锅釜都会激起食欲。想知道最能激起人类食欲的颜色就去印度吧,不拘具体地点,看看那锅子里面咕噜咕噜滚着的东西就知道了。
一开始你会觉得那汤汁好像水沟舀上来的脏水,可是吃着吃着,就会发现这是食物最理想的颜色。其实,印度的食物绝非不洁。让保健所的员工拿试管去检验大肠杆菌的数量,说不定比东京的食物含菌量还要少。印度人喜欢将食物烧烤或炖煮到偏执的程度,以至于教人认为这是对苛烈烧炙他们肌肤的阳光的一种报复。
至于用餐方式,如果说西欧繁琐的餐桌礼仪是人类对食欲感到羞耻后的产物,印度的用餐方式就处在它的对立面上。这里的人们一屁股坐在泥土地上,徒手抓取同样放在泥土地上的黑漆食物大嚼特嚼,简直就像熊在进食。
和西欧人不同,这群东方人在食欲面前将人的本性表露无疑。走进印度的餐厅,无论吃饭的人身份多么尊贵,你都不会觉得他是庄重的。
接下来,吃了当然就要拉,但多数下层百姓家里并没有厕所;他们利用大自然解决自己的小东西是常有的事。一早自车窗外望,总会看到绿意盎然的野地中点点蹲着白色身影,在晨雾中若隐若现。那些白色身影,就是办完大事饱吸清新空气的人们——若要如实形容,他们就像散落野地的蒲公英。
旅程满两个月的时候,我在喀拉拉邦一个名叫奎隆的城市西部、椰子树一望无际的海岸漫步。许多渔人蹲踞在海浪拍打不到的地方,静静凝视远处的海面。我好奇印度南部能捕到哪些鱼,于是向他们走过去,没想到有人挥挥手,示意我“别过来”。我的脚步声又不会把鱼吓走,不要那么小气好不好——抱着这种心情,我继续向前走,不料他们更加用力地挥手“别过来,千万不要过来”。到底在偷偷钓什么稀奇的鱼种呢?这让我更加好奇,干脆无视他们激烈的手势,一口气走到离他们两三步的地方,然后我就不知所措了。
他们手上没有钓竿、鱼线。他们和野地里的点点人影在办同样的事,正专心呼吸南印度洋吹过来的海风。我一面祈祷他们不会太快办完事,一面拔腿就跑,在永无止境的沙滩上拼命飞奔。
需要加以说明的是,印度人穿的衬衫下摆特别长,因此他们这么做并不会有碍风化。另外,我以为是放钓饵的罐子里,装满了事后处理用的水。
一个人类再寻常不过的行为,却会像熊、蒲公英,或渔夫……我想这是拜印度丰饶的多样性所赐。我们的排泄行为往往是单一的,实在太无趣了;除了独自在厕所对着便器努力,你还能怎样呢?然而在印度看到的场景,一定难免让人跃跃欲试。
一听到印度,多数人首先浮现脑海的不外乎腐败或贫困,其实印度人的精神之健全,偶尔还真教人嫉妒不已。到底他们这种健康飒爽是怎么来的呢?
一个制作家庭计划巡回电影的大叔毫不迟疑地说:“因为印度气候非常宜人啊”,说着十分享受地点燃他的廉价卷烟。看他那陶醉的模样,我真想说点印度的坏话让他难堪一下,可想了又想,好像也没有什么能让他哑口无言的好材料。无奈只得在他面前伸出又脏又黑的脚,说:“你说得没错啦!印度的天气真的很好,你看,把我的脚晒成这个样子。”
气候或许是令印度人强韧的因素之一,但他们还拥有一个重要武器:多数印度人都相信人类是脆弱的生物,而且很清楚自己就是这种生物,于是决定享受人生……简单讲,他们背叛了自己的肉身;但他们又执拗地对被自己背叛的肉身充满梦想,坚信来世的圆满。不管肉身如何腐朽,只要这群华丽的印度子民一天不放弃做梦,就不会变成猪狗畜类。当然,为了维持人的身份,他们的很多行为难免显得愚痴,教人啼笑皆非,但这一切无非是为了维护人的尊严,别人不宜说三道四。
“大部分的印度教徒都相信来世吗?”
我曾问过一个立志成为建筑师的学生。
“没错,他们都是梦想家。”
“你是印度教徒吗?”
“嗯。”
“那你也相信来世喽?”
“开什么玩笑!”
哦,他早已不信那一套了。这在印度人当中算是相当进步(?)的了。
“你相信别的什么吗?”
“我想做建筑师。”
“那你也是一个梦想家啦。”
他沉默不语。我想我大概说错了话,但我真的不太了解他的梦想和那些印度教徒的梦想有什么差别,总觉得是同样的东西。就像人类的愚痴构筑的世界和人类的伟大创造的世界,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一样。
我就是这样看印度人的。在愚痴的驱策下,人不总是强韧且生生不息的吗?
在路上晃荡了三个月后,从日本带来的两双人字拖已经磨损得差不多,不过赤脚久了脚底长了茧,倒也不用买新拖鞋。日子就这样过得越来越自在、洒脱。这时我遇到一位赤脚的印度人,还和他有了一段奇妙的对话。
其实就是很寻常的事,他全身只着一件丁字裤,从对面摇摇晃晃走来。皮肤因日晒黑得发亮,肩上扛的一根木棒上垂挂着一包破破烂烂的东西,是他仅有的财产。他的脚步飞快,擦肩而过的时候,亮闪闪的健康气息扑面而来,完完全全地征服了我。他身上散发出比冠军拳击手还要强烈的一种压迫感。
我回头看他。那时的我也是一身褴褛,只有挂在胸前的相机闪闪发亮;这副诡异的模样似乎也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在远处招手示意我过去。湛蓝天空下,来自一个皮肤黝黑、仅着寸缕的人的招唤可不那么有趣。说不定他会说“把你胸前挂的奇怪首饰拿来给我”之类的。但总之,我在他面前站定了。
他露出洁白的牙齿笑了起来……嗬,看来真是在打相机的主意,这家伙……
突然他捡起身边的木片,在地上划了起来。看起来是在写字。难道他是个哑巴?
他写下的一行字非常难以辨认。
WHAT YOUR NAME?大写的英文字母,却弯弯绕绕,写得像印度文,文法也不尽正确。
“你叫什么名字?”
我足足花了十五分钟才认出这些字来,心里还忍不住纷乱地想着“这家伙肯定想要什么东西”“他问我名字一定有什么目的”。我看着他,他依旧灿烂地笑着。
“这家伙从刚才到现在笑了将近二十分钟,只为了知道我的名字。”
于是我在他那行字底下写了我的名字。
Shinya Fujiwara
然后我也朝他微笑。这时他更是整张脸都笑逐颜开,接着嘭地拍了一下我的背,用眼神跟我说了再见,再次快步向前行去。
我愣在那里。没多久回头一看,他的背影已经小如米粒。我于是将碍手碍脚的相机丢下,跳着脚大声喊叫起来。
WHAT YOUR NAME?
WHAT YOUR NAME?
既聋又哑的一根黑炭消失在蓝天之中。